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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2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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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2 章

比起後山的大火熄滅, 比起援兵的到來,賀堯到底還是先一步找到了許君赫和殷瑯的藏身之處。

賀堯跟在許君赫身邊十多年,太了解他的性格。

知道他在這種情況下不會鋌而走險, 冒火而逃, 只會暫時在這些仿佛中找一個地方暫時藏身,所以他帶著人搜尋而來。

許君赫眼睛看不見的時候,耳朵就異常靈敏。

他聽見了外面的喊聲,聽見一間間房屋被踹開了門, 聽見腳步聲漸近。

越是在這種時候, 他越是平靜得可怕,極力將自己的呼吸聲降低。哪怕是挨在旁邊殷瑯,若不是在昏暗的視線中看著他的輪廓, 都還以為這小木屋裏只剩下他自己。

“殿下,其實有一事, 奴才未曾跟你說。”

殷瑯在這時候突然開口。

“有什麽事之後再說。”許君赫微微偏頭, 專心致志地聽著外面的聲音。

殷瑯卻搖了搖腦袋, 輕聲道:“前幾日殿下帶著紀姑娘去牢獄中時,遲大人曾來找過奴才。”

許君赫將眼眸一轉, 雙瞳無法聚焦,卻仍準確地找到了殷瑯的位置, 虛虛的視線落在他的臉上。

“他跟奴才說了幾句話。”殷瑯道。

那日在牢獄中,侍衛將殷瑯帶去了遲羨所在的屋子裏, 門一關上,就只剩下了兩人。

遲羨轉身看向他, “左相有話, 要我帶給你。”

“內閣得皇上下旨,近日擬定新政, 想創立東輯事廠,左相屬意殷公公,想向東輯事廠舉薦,不知殷公公意下如何?”

殷瑯拱手行禮,笑著道:“遲大人說笑,奴才不過是宮裏一個小太監,何德何能得左相青眼,入廠為官?”

遲羨平淡道:“殷公公何必自輕,皇城內外誰敢在太孫殿下面前大小聲,您又是殿下跟前的紅人,擔得起。”

殷瑯嘆了口氣,搖頭道:“這便是遲大人拎不清了。”

他緩步走上前,朝遲羨靠近,肩膀幾乎與他的肩頭蹭在一起,小聲道:“我和你都是一樣的人,說得好聽了,我是殿下面前的紅人,您是左相座下的鷹犬,說難聽了,你我不過都是主子養的一條狗罷了。”

“只不過,您是左相的走狗,而我呢,是殿下的愛犬。這才是我與您的不同之處。”殷瑯笑呵呵道:“奴才是宮裏出來的人,說話直了點,遲大人莫要介懷。”

遲羨倒沒有因為這難聽的話而變了臉色,仍是淡無波瀾地看著殷瑯,“看來公公是對這個官職不大中意了。”

殷瑯搖頭,擺了下手轉身就要走,“我家主子脾氣不好,若是知道奴才跟遲大人說小話,怕是要生氣,奴才就先告退了。”

“那殷公公可曾想過皇宮外的家?”遲羨看著他的背影,又道:“你那兄長前兩年成了親,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,你進宮那年,你父母也給你添了個妹妹,今年也及笄了,公公都沒想過回家看看嗎?這人活得好好的,哪天突遭不測,說沒就沒了,日後可就見不到了。”

殷瑯說到這,低低笑了一下,聲音在寂靜的小木屋中顯得尤為清晰,帶著他一貫的溫柔,“殿下,你說他們笨不笨?奴才自幼被賣進宮,割了幾兩肉,從那以後就是孑然一身的孤兒,哪還有什麽親人呢?”

許君赫一直靜靜地聽著,一聲不吭。

“奴才原本想著,這些糟心的事兒就不與殿下說了,免得殿下生氣。只是沒想到他們不僅找了我,還找了賀堯,此事是奴才辦得不好,不該隱瞞。”殷瑯說著,悄悄落下了兩滴淚,只是聲線還保持著平靜,聽不出什麽。

許君赫的眼睛看不見,自然也不知道他邊說邊哭。

“這種事也是沒辦法,自古人心最難測,殿下莫要因此傷懷。”殷瑯用手掌狠狠蹭了一把淚,說:“要怪就怪奴才,隱瞞了那件事,讓殿下沒有防備。也怪賀堯,他生了反心,就該死。”

許君赫低聲開口,“與你無關,老實待在我身邊。”

“殿下,奴才一直都是一個頗多算計,唯利是圖之人。那年初見,正是春雷暴雨,禦花園裏沒有一個人,只有殿下站在雨中。”殷瑯想起了當年。

那年的許君赫剛冊封了皇太孫,身著金織黃袍,頭戴金冠,背著手站在禦花園中。

大雨將他渾身澆透,長發濕答答地垂在肩頭。許君赫那會兒還小,方七歲,臉蛋又圓又白嫩,眼眸黝黑漂亮。

彼時的殷瑯無依無靠,在宮中受盡了欺負,一心想要攀附這位年幼的皇太孫。

他悄悄跟了許君赫一路,等他在雨中站了許久,淋得濕透了,才舉著傘上前去,為他遮雨。

“其實殿下知道對不對?”殷瑯低聲,像是自言自語地喃喃,“殿下知道奴才跟了你一路,等你淋了許久才去送傘,但殿下卻從未計較過這些。世人都說您命中犯煞,沒有仁心,實則在奴才看來,在那偌大冰冷的皇宮裏,只有殿下的心,才是滾燙的。”

其實說到這,許君赫已經察覺殷瑯的意圖了。

他慌亂地t擡手,想抓住殷瑯,可因為眼睛看不見,即便是殷瑯不會武功,也輕易地躲開了他的手。

“殷瑯,回來!”許君赫抓了兩下,都撲了空,聲音也急急拔高。

“殿下怕是已經知道了。左相此次做局,想殺的其實並不是您,而是我。”殷瑯已經走到了門邊,將手搭在了門把手上,又道:“奴才一條爛命,如今也能這般值錢,值得人大費周折來殺,也全仰仗殿下。既然如此,便讓奴才最後為殿下做點什麽吧。”

左相沒有膽量害許君赫的性命,他處心積慮做局,不過是要硬生生拔了許君赫的兩只翅膀。

讓他痛苦,流血,重創。

許君赫倉皇起身的瞬間,殷瑯毅然地拉開了門走出去,反手關上,將頭上的簪子拔下來插在門閂中。

一片漆黑裏,許君赫莽撞地來到門邊,撞到了腦袋也渾然不覺,用力地拽了兩下門,拽不開。

“殷瑯!”他怒聲大喊,“開門!”

殷瑯整了整散下來的頭發,又理了理外袍,正衣冠。

他輕咳兩聲清了清嗓子,用輕快的語氣道:“殿下,奴才就先走一步啦。”

賀堯聽到這邊的動靜,飛奔而至,就看見殷瑯一身中衣站在門外。

原本簪著的長發松散下來,被風吹得有些淩亂,雪白的中衣上也沾了血,顯得奪目刺眼。

他身後的門被不停地響動,是許君赫在拽門。

殷瑯與賀堯對視,神色冰冷下來,目光宛若寒刀,“不忠之人,自古以來都沒什麽好下場。賀堯,往日我只覺得你腦子愚笨,而今才發現,簡直蠢得像沒長過腦子一樣。”

賀堯手持著刀,立在十步之外。

他也受了不少傷,腿還一直流血,體力已然告罄,氣喘籲籲。

“你是聰明之人,不還是被殿下推出來送死?”賀堯不甘示弱地反駁。

“你接到的命令究竟是殺我,還是殺殿下,你自己難道不清楚嗎?”殷瑯冷笑一聲,“你方才在殿下身上留下的傷痕全是些不痛不癢的皮外傷,不過是抹了些毒而已,若是要取殿下性命,何須如此費勁?”

賀堯與他共事多年,知道殷瑯伶牙俐齒,腦袋轉得快,且擅醫擅毒。

此事瞞不了他,賀堯也不再狡辯,只道:“左相大人只是想給殿下一個小小的教訓罷了。”

殷瑯問:“我真的很好奇,到底是什麽好處,能將你收買?”

賀堯的喘息聲變得沈重,粗聲道:“你甘願當狗,我可不願!我當年從暗衛閣裏活下來殺了多少人,泡了多少鮮血你又不知道,我這條命比你們的可珍貴多了!這些年我風裏來雨裏去,滿身刀口,幾次踏進鬼門關,我得到了什麽?到頭來不過只是太孫殿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一條狗!我要站在陽光下活著,我要權貴加身,一呼百應!”

“左相說過,只要辦完此事,就能安排我入朝為官。”賀堯笑了一下,攤了攤手道:“這些年跟在太孫殿下身邊你也看見了,權力才是至高無上的,哪怕殿下只是一個幾歲的孩童時,他說的話也莫敢有人不從,你不想要?”

“我在外面風餐露宿,啃著幹糧喝涼水的時候,那些昏官卻美人在懷,醉生夢死。同樣生活在這世間,有人享受,有人勞苦。既然我有捷徑可選,為何要拒絕?”

殷瑯怒而大喝,“你想要的這些,殿下也能給你!”

“殷瑯,你醒醒吧。”賀堯道:“太子都死了十多年了,太孫殿下又能活多久呢?”

殷瑯聽到此話,登時勃然大怒,嘶聲喊道:“胡說八道!殿下將來一定會成為這天下的明君!一定會為大晏帶來繁榮,昌盛!一定讓萬國來拜,名垂青史,被後人立像讚頌!”

“吾主,永赫!”

他用盡了全力嘶吼,隨後亮出手中的短刀,大喊一聲猛地撲上前去。

賀堯眸色冰冷,身形未動,只將持刀的手一轉,輕松捅進了殷瑯的腹中,順道將他手中的短刀給敲掉。

殷瑯腹部劇痛,整個人撲在了賀堯的身上,血從他的肚子裏,口中流出,頃刻就染紅了他的衣裳。

“熙平三十八年的除夕夜,那日晚上我們二人陪著殿下看煙花。你說此後要保護殿下一輩子,殿下信了,我也信了,你為何……”

殷瑯死死地拽著他的衣襟,雙目赤紅,滿是不甘心,竭力質問道:“為何出爾反爾呢?”

賀堯漠然著臉,將殷瑯的身體往後一推,就這麽摔在地上。

利刃抽出,血迅速染紅了殷瑯的中衣。

他躺在地上,半睜著渙散的眼睛往天上看。

霧蒙蒙的天空中,開始飄起了零星的雪花,一朵兩朵,落在殷瑯的臉上,是冰冷的。

泠州的天多冷啊,不過才冬月,就下雪了。

殿下最怕冷,出門又總是忘記穿大氅,日後沒了他在身邊,若是凍著了該怎麽辦呢?

“天下熙熙皆為利來,天下攘攘皆為利往。”

當朝左相孫鴻川將車棋“啪”的一聲,落在了主帥的位置上,收了對面的帥棋,笑呵呵道:“鄭大人,你輸了。”

鄭褚歸放下了手裏的棋,拱了拱手:“孫相厲害,這一步棋,妙啊。”

“不過略施小計罷了。”孫鴻川將棋慢慢放在手邊,抿了口茶,淡聲道:“說到底這皇太孫不過也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,不懂得‘利’之一字對人的誘惑,滿心以為情義最重,實則情義在利益面前不堪一擊。”

鄭褚歸笑道:“這下皇太孫的左膀右臂被削去,可算是狠狠折了他的銳氣,怕是要安靜一段時日了。”

“若是能一擊讓他徹底消沈,知道痛了那就更好,倘若他骨頭還硬著,自還有別的辦法。”孫鴻川將棋局慢慢擺好覆位,“那太監能有兩百多人給他陪葬,也算是不枉此生了。”

“左相所言極是。”鄭褚歸應和道。

這天下的人便是這樣。

有人為權欲背叛,有人以性命盡忠。

許君赫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,聽不見了聲音。

他的眼前一片漆黑,仿佛陷入了無盡的牢獄之中,天地間只剩下了他一個人。

他身上已經凍得沒有了知覺,血液似乎都凝固了,時間變得漫長無比。

許君赫不知道自己在那間木屋內坐了多久,他只感覺時間一直被拉長,沒有盡頭。

無聲的死寂如黏膩的沼澤一般,將他死死地包裹住,無孔不入。

他想起多年前的那個夜晚,母親的屍體被擡到了他的面前,他獨自進了房中,不吃不喝拒絕任何人的靠近。

是殷瑯端了飯菜進門,一邊哭一邊在地上磕頭,央求他吃一口,就一口。

說他再不吃,皇上就會把他們的頭都砍掉。

許君赫看他哭得可憐,就捧起碗吃完了飯。

那之後,殷瑯就變成了他身邊貼身伺候的大太監。

時隔多年,那種令人窒息的孤寂再次包裹了許君赫。

只是這次沒有殷瑯再推門而入,再哭著讓他吃一口。

他仿佛走入了迷霧之中,除卻滿心的仿徨,找不到任何出路。

正當他身體都要凍僵時,憑空一股風猛地襲來,盡數卷在他的身上。

許君赫看不見也聽不見,卻知道這是門被人打開之後的灌入的風。

他動了動僵硬的手指,感覺到有人慢慢靠近的瞬間,猛地起身如困獸的反撲一般,重重將來人給撲倒在地,手上的東西抵住來人的脖子。

剎那間,柔軟溫暖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。

是十分溫軟的力道。

許君赫猛地停住了手,隨後另一只手慢慢往上攀,摸索地落在來人的臉上,用冰涼的指腹撫摸著來人的眉毛,眼睛,鼻子。

“紀雲蘅?”許君赫緩緩開口,嗓音嘶啞無比,“是紀雲蘅嗎?”

“良學,良學。”紀雲蘅急急地喚道:“是我來了。”

她被壓在地上,只感覺許君赫的身體變成了冰塊一樣,冷得一點溫度都沒有。

門外站著蘇漪等人,舉著火把,照得小木屋通明。

紀雲蘅卻看見許君赫睜著漂亮的眼睛,瞳孔渙散無神,無法聚焦。

她驟然心裏一空,濕了眼眸,淚水瞬間就落了下來,擡手在許君赫的眼睛處輕輕撫摸,“良學的眼睛怎麽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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